分享林谷芳教授寫的一篇文章,給想去或已到過青藏高原的朋友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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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原上的謙卑

林谷芳  (20070629)

二十年來,我跑遍大江南北,許多人都以為我應該多次到達那大家嚮往的雪域-西藏,但其實不然。

很晚才到西藏,是很奇怪,接觸密教已三十幾年,在台灣算是相當早的,而密教八○年代中期後在台灣大興,許多人既往來於台灣與尼泊爾、西藏之間,我卻不然,的確很奇怪。

很晚才到西藏,原因其實很簡單,因為高原反應,反應的不是我,小兒子見菴六歲時到雲南中甸──現在的香格里拉,得了高原反應,而為了讓全家一起感受初到雪域的感覺,我於是將青藏的行程擱了下來。

就為了高原反應,許多人或許又會奇怪起來,因為大家都知道上青藏高原,導遊總會提醒遊客,注意「高原反應」,而即使不去青藏,它對台灣人也不陌生,因為大家都知道有高山症,而這也就是高原反應。

高山症會如何?會心跳加速乃至不整、會頭痛暈眩、會缺氧,嚴重的會意識模糊乃至死亡,不過,對台灣人來說,高山症並不可怕,你只要及時下山就好了。

但高原反應就沒那麼簡單。台灣叫高山症,因為我們沒有高原,而也因為沒有高原,我們與它的關係就屬上山時偶一得之,下山就好了。可高原就不同,它是住人的,住在上面的不說,即使是遊客,在一望無際的高原中你也總得待上幾天,而平均四千公尺的海拔卻又比多數的山岳還高,於是高原反應與高山症雖屬同一件事,但詞語的差別卻又顯現出它與人之間關係的不同。

高原反應很個案

不只是人必須在上面處上幾天,高原反應讓人頭痛的是,它的來臨幾乎是不能被規範的。剛上中甸,那清新冷冽空氣中的山景讓人確有置身遺世獨立的香格里拉之感,儘管導遊要大夥見到美景,不能過度興奮,但大家卻仍掩不住那份心情,而也的確,除了動作時呼吸感覺稍不足、心跳感覺稍急促外,一切都還好。

就這樣,下午到達中甸,一夜順利,早上兩個孩子雨菴與見菴更在沙發上跳來蹦去,忽然間,見菴邊對著我說了一句:「爸爸,我頭好暈……」邊跳進了我的懷中,我本以為是撒嬌,但就在這跳進的一霎,他竟就昏了過去,一摸他手,竟然其冷如冰,而兩唇也由紅轉紫。旅館人員趕忙為他灌上黑糖水,但他牙關緊閉,只能叫救護車送到醫院。

在醫院,注了藥物,打了點滴,孩子還在昏迷中間,我問了導遊高原反應的種種,她的經驗固有許多是沒來之前我就從書上看到的,但另有些則又讓我有了完全不一樣的看法。

不一樣的看法之一是高原反應很個案,身強力壯的人也許反應很強烈,瘦瘦弱弱也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。的確,在後來的西藏之行時,一個原任教官的朋友,酷愛攝影,體力一向不錯,卻幾乎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,而幾位六、七十的阿公阿婆則不見有多少反應。

不一樣的看法之二還是很個案,你這次沒有,下次也許有,這次有,下次也許沒有。的確,我在上崑崙、帕米爾高原時,一個維吾爾族的導遊,按理說常跑此線,不應有狀況,但在車上卻忽然間就全身顫抖,嘴唇發黑,要不是同行的朋友谷正馬上替他扎個針,恐怕就一命嗚呼。而西藏的導遊也說,即使常跑青藏「天路」的司機,在沱沱河一處,有時也會出現反應。

就這樣子,我對高原反應始終不敢輕忽,而在我見到更多的例子後愈是如此:

一個體育界的朋友,溫文敦厚,在天路上跟我說他想方便,我說再待幾分鐘,找到適當的地點好停車,他忽然吼出來一句:「一分鐘也不能等了」,於是停車讓他方便,下車後待了一兩分鐘,上車後問他,「一滴也尿不出來。」這完全與平時的他不一樣的行為讓我暗自擔心,因為已有心智模糊的初兆。

兩個學生隨我搭纜車上玉龍大雪山,從三千三百公尺陡昇至四千五百三十公尺,一出纜車,兩人幾乎就站不起來,而到四千六百八十公尺的觀景台,這長度幾百公尺、高度一百五十公尺的步道,有些人卻一步難移。

自己親身的體驗

而這些觀察卻還不如自己親身的體驗,原來在玉龍雪山四千多公尺的地方,我還能幫人背背包,還能背著孩子上山,在天路、在西藏也一如往常,但就在長江源頭的沱沱河我因處理事情,身上被冰雹打溼,又一念之懶,沒有換下濕掉的衣服就躺進被子,就如此,我這曾被狗咬至見骨仍不吭聲的人,竟忽然頭痛欲裂,難以支撐,這才知道,幾天來,那些在車上默默不語,偶爾說著自己已有高原反應的人其實是處在怎樣的性命交關中。

然而,也就是這樣的體會,自己竟與這高原直接地連上了。本來,坐在車上,看著冷冽寒風中的高原,看著頂著寒風的犛牛,看著那直達天際的地平線,的確,你會有無限的孤寂、難以言說的蒼茫,而望著遠處山頂的冰雪、近處苔石上的寒霜,也不免有置於寒冽大地而生起的渺小,但再怎樣,你還是過客,是過客,感覺就隔了一層,感覺就只能成為一種回憶。

可如今,高原反應來了,這反應穿透巴士的窗戶,穿過旅店的外殼,直接就讓你與高原接觸,在這時,你與高原的子民其實沒有什麼分別,這海拔、這天氣、這高原上種種的一切,你再也不能以一種觀光客的心情來看。

於是,為什麼雪域西藏宗教會成為如此根柢的生命追求,在佛法弘佈的歷史因緣背後,我看到了更直接的原因,因為這裡的一切,隨時在提醒我們的渺小與有限,而這提醒是你不看、不聽、不想也無法逃避的。

的確,修行本就緣於一種生滅的觀照與死生的摧逼,而生滅固刻刻存在,但人的心量有限,總得在大起大落後才看到萬物變遷不居的本質,死生固是天塹,固無法預期掌握,但我們卻總是事到臨頭,才驚覺原來它可以隨時來到。因此,多數人只有狀況來了,才道心偶起,事情一走就故態復萌,「菩薩畏因,眾生畏果」果真是世間相的如實寫照,而一旦見及此,世間法中何謂好、何謂壞,你的看法也就會不同。

回到生命困頓的原點

在世間法上現代人之富於過去者真不知凡幾,不只居有屋、出有車,種種的社會網絡也讓多數人有最低的生存保障,然而,就因裹在這許多後天的甲冑中,我們乃常忘卻生命的根本處境,而相對的,困頓的生命卻有可能在此升起一定的觀照。

當然,困頓若來自人世,人也難免就在人情中打轉,往往頭上安頭,作繭自縛,但有限如果來自天地,我們就容易回到生命的根柢,而青藏高原正是將人的感覺、處境逼到極處,高原反應的不可測,更讓任何人都不能也不敢在此有些許的自大,也讓那可被測量的世間成就盡成假相,孤寂、有限乃成為生命共同的感受。

就這樣,你見到雪山中的牟尼堆,你見到高山中的五色經幡,你想到的就不只是神聖,想到的更是那神聖背後人的謙卑。

有了謙卑,就有了實踐,谷正是我見到極少數能以日常語言解釋中醫五行,而讓高級知識份子接受的人,他跟我談到了高原反應加深了他對生命原有的領略:人是有機體,每個生命都是一個小宇宙,所以牽一髮而動全身。高原反應來自缺氧,但這缺氧在不同的人身上就起了不同的連鎖反應,因此無法頭痛醫頭、腳痛醫腳,反應一起,連紅景天也沒用,除非離開高原。

不離開高原也可以,你要能不缺氧,過沱沱河的第二天到達那曲,早上起床忽然想起打坐時需要的氧幾乎是常人的幾分之一,於是還有高原反應的我,在床上坐了二十分鐘,就這二十分鐘的打坐,臉上由蒼白到正常,高原反應竟就不見了。

就這樣,高原及高原反應,讓人回到了生命那困頓的原點,也提醒我們只能在生命的歸零中才能解套,而無論是生滅、是解脫,它都逼你從最根本處入手,這也就是為什麼,身為行者,即使在四季如春的寶島,那冷冽、孤寂、嚴酷而遙遠的雪域卻總隨時在我心中生起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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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raindog7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1) 人氣()